夏历以七、八、九月为秋,七月是秋天的第一个月份,故而称孟秋、肇秋……民间通俗推算的方法是以大暑后的第十五日,称为立秋。现代公历换算的话,立秋日在八月七日到九日间。
在立秋前一日或当天食用西瓜,人们称为“啃秋”,也作“咬秋”,过去人们认为这样的习俗有能免腹泻的功效。清末夏仁虎《岁华忆语》中写道:预藏西瓜,于立秋日食之,曰啃秋。夏仁虎记金陵岁时之事,现在江苏南京等地仍有“啃秋”的说法。在嘉兴各处,“啃秋”一名不怎么听说,但西瓜还是要吃的。亲眷有句土话讲“立秋西瓜再巨也要买来喫”,意思就是说这日西瓜哪怕卖得再贵,都是要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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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瓜”与夏日果蔬视觉中国资料图
《诗经》:“七月食瓜”。夏末秋初,瓜果堆盘。暑热未退时节,冰镇的瓜李无有不爱的。古时候人们会将甜瓜之类投入深井、冷泉、水盆中天然降温,熟瓜在水中不沉没,便是诗词中说的“浮瓜”。唐·方干《题悬溜岩隐者居》:“却用水荷苞绿李,兼将寒井浸甘瓜。”唐·萧祐《游石堂观》:“甘瓜剖绿出寒泉,碧瓯浮花酌春茗。”唐·李颀《夏宴张兵曹东堂》:“羽扇摇风却珠汗,玉盆贮水割甘瓜。”甘,美也。在西瓜登上中原舞台之前,我们当水果用的瓜瓞绵绵常指甜瓜香瓜,如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南宋韩佑《螽斯绵瓞图》。
按文献史料来看,一般认为西瓜最迟在十世纪前叶传入辽境,南宋初南方开始了广泛种植。
五代后晋亡,胡峤入契丹萧翰帐下为掌书记,后萧翰被诛杀,胡峤失去依傍,生涯悲惨。峤撰《陷虏记》记述入辽七年见闻,其中写道:明日东行,地势渐高,西望平地松林郁然数十里。遂入平川,多草木,始食西瓜,云契丹破回纥得此种,以牛粪覆棚而种,大如中国冬瓜而味甘。
留居契丹的某一日,胡峤于上京附近看见了大如冬瓜的西瓜,尝觉甘甜。于是打听到这瓜种来自回纥。他可能没有料想随手所记的一笔会为后人留下早期宝贵的西瓜种植档案。周太祖广顺三年,胡峤亡归中国。953年胡峤是否带回种子其实在行记中并未说明,不过他乃第一位记录吃到西瓜的汉人,这是毋庸置疑的。
造化弄人,一百多年后,又有一个汉臣来到北地。建炎三年(1129年)南宋官员洪皓奉命出使金国,却被扣留了十余年。等到金熙宗得子,使者借由大赦才全节而归。也是由洪皓带回了西瓜种子,翻开了西瓜的新篇章,他在《松漠纪闻续》中写道:
西瓜形如匾蒲而圆,色极青翠,经岁则变黄。其瓞类甜瓜,味甘脆,中有汁,尤冷。《五代史·四夷附录》云:“以牛粪覆棚种之。”予携以归,今禁圃乡囿皆有。亦可留数月,但不能经岁,仍不变黄色。鄱阳有久苦目疾者,曝干服之而愈,盖其性冷故也。
《螽斯绵瓞图》南宋韩佑台北故宫博物院
洪皓长子洪适咏西瓜诗题中注明:癸亥年,先公自北方带归。绍兴十三年,农历癸亥年,是1143年。西瓜就这样在南宋禁苑种植御用果蔬的苗圃与乡间田地落户安家,不少南宋诗人可以佐证。范成大《西瓜园》:碧蔓凌霜卧软沙,年来处处食西瓜。南宋末期,淮河流域种植西瓜。顾逢写道:“多自淮乡得,天然碧玉团。破来肌体莹,嚼处齿牙寒。”董嗣杲在《中伏》一诗中写道:“淮童少解事,醉拾西瓜擘。”西瓜在当时被认为可以解酒。淮地种植的西瓜不止一种。湖北恩施有一件南宋咸淳年间引种西瓜摩崖石刻记事碑实物,刘清华考证确认碑文句读云:
郡守秦将军到此栽养万桑、诸果园,开修莲花池,创立接官亭及种西瓜。西瓜有四种:内一种云头蝉儿瓜、一种团西瓜、一种细子儿名曰御西瓜,此三种在淮南种食八十余年矣。又一种回回瓜,其身长大,自庚子嘉熙北游带过种来。外甜瓜、梢瓜有数种。咸淳五年在此试种,种出多产,满郡皆与支送,其味甚加,种亦遍及乡村谷。刻石于此,不可不知也。其瓜于二月尽,则埯种,须是三五次埯种,恐雨不调。咸淳庚午孟春,朐山秦?伯玉谨记。
碑文作者对淮地风物知之甚详,不知道被范成大实诚吐槽“形模濩落淡如水”的是何种西瓜。南宋“云头蝉儿瓜”许是指早期西瓜剖面胎座呈现出的纹路如传统中如意云头,元至顺《镇江志》卷四:“子有红、黑、黄三种。剖之子稀而肌理若卷云者,名云头瓜,味尤甘。”极可能就是云头蝉儿瓜。“团西瓜”应指样貌团圆一个。御西瓜记录为是“细子儿”,说明当时其他瓜子多较大颗,“御”指君王相关,可能为培育的优良种曾供禁中而得名,“此三种在淮南种食八十余年矣”。咸淳庚午,是1270年,离洪佛子带回瓜种又过了一百多年,此期间又有庚子嘉熙1240年,秦将军北游带回的“又一种回回瓜”。在南宋晚期的史料读到“北游”,不见得是简单的去北方游历的意思,考虑其身份猜测极可能是使北公务的途中得来。
17世纪西方画家AlbertEckhout(1641)笔下的果蔬。图源:丹麦国家博物馆
风风雨雨中我们的西瓜种了一年又一年。前人只言片语间,可以发现南宋时期诗人形容西瓜时多用“雪片”“冰雪”“水晶”,或许能推测一直到明初,大多数人们习惯的西瓜瓜瓤皆为黄白浅色,而非今天红瓤遍占果蔬商超大半江山的局面。例如:南宋赵汝绩《瓜》:“冰泉浸绿玉,霜刃破黄金。”南宋曾丰《值侯修学趣儒人稍急因遗莲花莲实西瓜于吾宗》:“绀色球儿护水晶,味甘如蜜冷如冰”南宋末文天祥《西瓜吟》:“拔出金佩刀,斫破苍玉瓶。千点红樱桃,一团黄水晶。”元末周权《西瓜》:“碧壶深贮白沆瀣,霜刃冻割黄水晶。”李穑作为高丽使臣来元朝时写有《天水大选以西瓜见饗》:医王隙地有西瓜,味似甘泉色雪华。雪华之色当是剔透。
正因为普及的瓜种间多为晶莹淡色,所以当人们遇见红艳果肉的西瓜时,会感到诧异万分,专门点出颜色。明初刘崧在北京看见了这种特别的一种瓜,《北平十二咏·其五红瓤瓜》:皮绿何曾别,瓤红故异常。皮与普通的西瓜无异,但是瓜瓤颜色异于寻常值得稀罕。所以当时诗题一度以“红瓤瓜”为名,明钱子正《红瓤瓜》云:“看来外类碧码碯,剖破中含赤水晶。”明瞿佑《红瓤瓜》诗:“采得青门绿玉房,巧将猩血沁中央。”明代中后期,人们似乎接受了西瓜的新色。汤显祖写唐代背景《紫钗记》时提及河西西瓜,当为作者自己经验的体现:“东瓜大的小西瓜瓤红子乌,刺蜜样香甜冰雪髓。”红瓤黑子,与我们现代熟悉的西瓜形容无二。幼时见人从井里捞西瓜,傍晚切成弯弯沁凉的红月亮,耐心吐着小黑子。竹椅蒲扇,一地星星点点。
1958年王立泽编《西瓜》的书中写道“西瓜外皮有:黑、白、青、绿等色,也有花纹(麻皮)的。瓜瓤有红、黄、橙、绿、白等色。瓜子有黑、红、黄、白、棕等色。”除了愈加甜美水果西瓜外,过去一些不那么甜子又大的西瓜变为产瓜子的籽瓜,也叫打瓜。1941年铭龙《西瓜琐话》:“苏北及山东一带,普遍种瓜,行路口渴,不避瓜李之嫌,可以亲自摘食。留其子而弃其皮,不用打扰,扬长而去。因该地盛产瓜子,瓜瓤反不及子贵也。”市面上有黑红两色,黑的西瓜子产区主要分布在新疆、甘肃、内蒙古,市面上比红子常见。而红籽主要分布在宁夏、内蒙古、新疆、江西赣州、广西、湖南永州南部道县。“寻常几颗西瓜子,嗑向朱唇便耐看”,当笔者第一次看见雪色瓜瓤上红如朱漆的瓜子时,才知道“千点红樱桃”形容得恰当极了。籽瓜味道淡,范成大遇到的西瓜可能是它们。市售果用的西瓜多为红瓤黑子与黄瓤黑子,现代绿皮红瓤黑子西瓜后来居上以碾压之势成为大众印象中西瓜的“经典配色”。南北方过去有些传奇品种被历史湮没,其中不乏良种。
清宫廷用瓜其中一处来自山西,在《山西通志》卷四十七物产中记载道:“萧翰使西域得种归,今出榆次中郝东郝西郝三村。一种黑皮黄瓤绛子;一种绿皮红瓤黑子,子有文名刺麻瓜;一种绿皮红瓤红子名蜜瓜,味殊甘美,今以入贡。”山东德州也有西瓜佳品,刘清洲介绍德州武城过去的西瓜时写了五种。其中注意到三种如今极少见的西瓜:
一、三结义。皮白瓤红子黑,如三国人物刘关张的脸色故称。
二、三白。皮粉白色,瓜瓤纯白与子难分辨,味如冰糖。
三、黄沙瓤。黄瓤红子,成熟晚。
20世纪初的西瓜摊子让人好奇。山西山东的这些记录可以补《燕京岁时记》未提及的细节:“六月初旬,西瓜已登,有三白、黑皮、黄沙瓤、红沙瓤各种。”除此之外老北京曾有“黑绷筋”,黄瓤红子,“其外形呈长圆形,皮呈深墨绿色,有凸起的纹路,与整个瓜皮一色,如体表可见的脉络”,赵珩先生《西瓜的退化与变种》中对其赞不绝口,可惜在六十年代初已经绝迹。文章中提及德州西瓜多为红子,如今好像也很难找到了。
三林塘浜瓜图片由作者提供(来源:@中原世波)
“当时只道是寻常”,黄瓤红子的西瓜是零星散在民间,微若萤火,中原有称为土西瓜、笨西瓜也慢慢消失了。六七十年前,王立泽先生说淮北各地栽培最好的一个品种叫马牙。“皮薄,青色,有较淡的条纹。黄瓤红子,味极甜”。可我询问采访安徽友人,皆无结果。杭嘉一带的人对黑瓜子的接受度要高于红子,甚至大多从未见过红色西瓜子,故而我曾以为浙江不会有黄瓤红子的踪迹了。怎知寻寻觅觅,柳暗花明最后又回到了江南。
明天启《平湖县志》记载西瓜有红、黄、白三色。白有三白瓜极佳,但是皮薄易碎不耐储存。民国初期从江苏江阴引种马铃瓜,《浙江省平湖县志》记载:“外皮青绿色花纹,瓜瓤橙黄或淡黄,俗称老虎黄或麦柴黄”,取代了三白瓜。当时水乡水网密布,瓜农销售西瓜是摇船前去河岸边。老上海说的“浜瓜”起初是因为约定俗成的售瓜地点,后来附会成“崩”瓜。《上海概览》中说三林塘浜瓜,由浙江嘉兴传入,在南汇县三林塘落户。浜瓜呈椭圆形,形似“马铃”,故老上海都知道马铃瓜。《浦东古今大观》中介绍浜瓜:瓜瓤橘黄色,嵌着棕红色的瓜子,色彩鲜艳,味极香甜。而如今,这种西瓜偶尔还能在上海菜市场中见到。
(来源 澎湃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