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还是一名编剧的王沐为自己的创作采风。在大连某康复中心门口,等待院长下楼来接的过程里,他龃龉不安地观察着铁门内的情况。隔着一道铁门,里面的人有时看着他,有时视若无睹。而他突然发现,面前的铁门居然没有上锁。这打破了王沐的认知,心里预想的隔阂也倏然消失。他推门而入,开启了一个沉痛而又无比温柔的世界。
(资料图)
年初在第六届平遥国际电影展拿下“费穆荣誉·最佳导演”、“费穆荣誉·最佳女演员”、“费穆荣誉·最佳男演员”三项大奖的《温柔壳》,是导演王沐执导的首部长片,讲述一对陷入精神困境的男女,在人生最黑暗的时刻相遇,用爱照亮彼此,并相携面对人生更大挑战的故事。
封闭的环境里,爱情被提炼得纯粹而诗意,而生活在继续,现实的考验也让电影的现实质感呼之欲出,许多更残酷的部分深埋在深情的梦想和渴望里,导演不忍戳破,观看的人却很难熟视无睹。
《温柔壳》海报
不凡恋人倾心相爱、双向治愈是故事的外壳,内里是个体所面对的生命阵痛、孤独和可能被人低估的坚韧和力量。王子文和尹昉在片中贡献了极为深刻的表演,将观众带入到角色命运中。而白客、咏梅、张琪等实力演员以一些“精神受困人群家人”的角色出现在主角的身边,作为最亲近的人,他们无意地施加伤害,也同样承受着难言的痛苦。电影对于生命与社会都有着温厚悲悯的眼光。
“他们不应该被当作一个事件或者一个群体去看待,他们应该像我们每一个平凡人一样,去生活,去爱。”要表现精神受困人群的情感世界并不容易,导演王沐也尽可能地用镜头为片中的人物包裹起一层带光晕的铠甲。
“电影应该做的是靠近,理解,而不是一种旁观的目光。”王沐在电影上映前一天,为电影写下一篇导演阐述。“直到今天,关于这部电影的未来,也变成了正在进行时,我的忐忑,就像我要牵着觉晓戴春走进他们的婚礼殿堂,我是那样的希望他们能收到宾客的祝福,但又会为此担忧,别人会怎样看待他们俩。”
5月26日,电影《温柔壳》全国公映。影片上映期间,导演王沐接受澎湃新闻专访。
导演王沐
【对话】
爱这个事情,绝对意义上是平等的
澎湃新闻:怎么会想到做这样一个题材的爱情故事?为此作了哪些准备?
王沐:一开始我挺想拍一部不一样的爱情片。后来因为一些家里和身边朋友的事儿,发现精神受困的人群,他们身上的那些经历挺触动我的。那些经历会让我觉得,这才是一个我心目中最轰轰烈烈的爱情,是很残酷很极致的浪漫,但又是世界上最美的时刻。
在写作剧本之前,我也经历了漫长的边写作边采风的工作。前后去了五家机构,看了几十本相关的参考书,拜访了一些心理学家和心理医生,采访一些深受情绪问题困扰的朋友,了解他们现在的心灵困境,和他们自我剖析产生这种心灵困境的原因。创作的路径,也随着这些了解的深入,发生着变化。
《温柔壳》剧照
澎湃新闻:如何走进这些精神受困者的内心世界,一开始在接触的时候会有压力吗?
王沐:最开始的时候当然有一些屏障,因为过往经验,比如小时候小区里有个看着有些“异样”的大叔,家人总会跟我说要离他远一点。这样的屏障让我好像自然跟他们之间有一些隔阂,但真的接触之后,我会发现其实他们就跟普通人一样,有正常的喜怒哀乐,可能有一些地方很敏感,说话时眼神会一直看着你,或者会突然间在某一个时刻沉静下来了,随时关闭通话的大门。但有的时候他们也会跟你开玩笑、恶作剧。
可能我们曾经的处境不太一样,导致我们在事情的处理上步调不太一致,但并不是说这个世界就要去否定他们。当然很重要的帮助来自于一些朋友,他们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摆脱了这些困境,完全可以正常工作、谈恋爱,和他们会聊得会相对更多一点。
澎湃新闻:过去一些影视作品对于这个人群生活的展现,会有一些“猎奇”的成分,或者试图探讨一些困境。在你的创作里,对于他们的精神问题和生活的状态表现到什么限度,能够准确展现人物的困境,又避免“奇观”化?
王沐:我从最开始的时候有想过,是不是要把这个话题做得更大,更社会化,展现他们在社会当中的处境、他们所受到的歧视和不公。但你接触更多之后,从素材里面跳出来,以一个客观的视点看的时候,我反而发现生活里大多数时间我们是看不到他们的。
你并不知道他们在哪,他们生活得怎么样,那种所谓的我们以为的“格格不入”,好像也是我们天然对他们的一种区别对待。他们还能谈恋爱吗?他们还能结婚吗?还能生孩子吗?所以,在电影里面,很多生活是以背景的方式去完成的,我不把这个事儿放到一个绝对要去“探讨”的位置上,它永远是在人后面,而不是先行于人物之前。
拍摄上,我会给自己和整个团队一个界限,你可以看到整个电影大多数都是手持镜头,离角色是很近。在我的经验里,看了这么多电影,如果镜头离得特别远,把人物置于具体的环境,就仿佛带着一种“审视”的眼光,我会觉得不太舒服。有很多纪录片是这样的,好像我在“观看”一个当时发生的事件,他们是一个被观看的群体。
而我希望能够用视听的方式更进一步地进入到他们的情感世界。我相信他们的情感世界跟我们是不会有差别的,因为爱这个事情,绝对意义上是平等的。所以当我们选择让镜头离得更近的时候,是为了捕捉那场戏的感受。
《温柔壳》剧照
澎湃新闻:现实中,精神受困者的爱情是什么样的?我注意到你有在自述里写过从康复中心院长那了解到“这里的人很容易恋爱”,在你的观察里,这种容易的原因是什么?
王沐:是一种同类的惺惺相惜。他们在那里面,不管经历的创伤有多么的不同,看到对方反而更能理解,更知道对方的需要。在这种情况下,相濡以沫的感觉会更容易产生。
另外一个在我观察和调研里触动我的点,是这些人群对爱情的渴求和追寻,是因为这令他们更像一个完整和正常的人,更像一个具体的普通人。
澎湃新闻:电影里,好像这些身处困扰中的人在面对很多生活的选择上时会更勇敢,对待爱情或者生活,他们是不是反而有更纯粹的部分?
王沐:之所以看起来纯粹是因为在他们的世界里失去的东西太多了,也从来没有被肯定过,当生命当中出现了这样一个人,能够体察他过去的痛苦,能关心他所关心的,替他去分担未来,这就是爱情里最真切的部分。
《温柔壳》剧照
按顺序拍摄,演员尽情发挥,摄像机靠近捕捉
澎湃新闻:对于演员来说,这部片子的表演是极其消耗精神能量的,在片场大家创作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氛围?两位演员怎样进入他们的状态?
王沐:整个电影是按顺序拍的,这有利于演员和工作人员共同去经历人物的生命历程。同时,现场有一个很大的准则,我几乎不喊开机,也不会打断,没有规定这个镜头要多少秒,这句话接着的下一句话是什么。在现场也没有说做一个很精确的调度,演员必须要怎么走位,必须要配合我的镜头,更多的是希望我们的镜头能够去捕捉他们,我们的场景能够让他们很真实地感受到这个世界他们是生活着的。
从一开始我就是让他们把整场去演完的,当他们真的是在这个情境当中,在这个人物关系里面的时候,就尽情去感受和展现。虽然最后看起来是一个经过分镜的电影拍摄方式,但其实每一条表演都是完整贯穿下来的。
澎湃新闻:拍摄的过程中,有没有一些印象深刻的自己被带入的时候?
王沐:我印象比较深的是尹昉和白客在医院的走廊里面告别的那场戏——戴河(白客饰演)给他(戴春)钱,说“你能不能当没有我这个弟弟”。那场戏里我们强调的是戴河这个角色其实是他的弟弟,但他看起来更“老”,因为他在世俗当中一直过得很疲惫,反而戴春在福利院里面被保护得特别天真,但他会说,他们所受的痛苦是一样的。
那场戏我们所有在监视器前的人都哭了,大家好像突然能够特别代入戴河的情绪里去,等到两三条拍完之后,我到现场跟演员去聊天,才知道拍的时候摄影组的人也在哭,因为看他们演的时候就好像是真的要分别了。
《温柔壳》剧照
澎湃新闻:影片中有很多从客观到主观世界的切换,如何用镜头去表现精神受困人群的内心世界?做了怎样的考量与设计?
王沐:最直接的是通过一些朋友的帮助,听他们讲述在情绪很低潮的时候,不受控制的时候,当时的经历是什么样子,能听到怎么样的声音,看到怎么样的画面。
像戴春的梦境,更像他精神是一个投射,一个男人,面对他要成为父亲这件事情上,肯定会有一种恐慌感。其实留心地看,在他把手表给觉晓,而觉晓回礼给他说自己怀孕了时候,那一刻他虽然脸上有笑容,但镜头背景的光是不断暗下去的,说明他对突如其来的惊喜是有警惕的,更大程度上他要判断一下自己是不是能够成为好父亲。所以整个海边的那一段戏很主观的,像幻想又像梦境,都在讲他跟女儿的相处,都在讲他是不是能够勇敢地帮助他女儿。
《温柔壳》剧照
澎湃新闻:觉晓怀孕之后,面对戴春的种种状况,曾经抑郁过的她,后面的表现一直很稳定,这个人物状态的变化,会不会担心后半段两个人的状态会差别比较大?
王沐:我个人觉得在一个爱情电影里面,放到这个片子里,戴春对觉晓最大的救赎,或者说抚慰,成为她人生当中美好的存留,恰恰也是因为前面这30多分钟看起来有点世外桃源的美好,才能让觉晓义无反顾一直陪在他身边拉扯着他。因为那些美好的东西时刻都会浮现出来去提醒你为什么和这个人在一起。
澎湃新闻:白客饰演的弟弟有一段劝说戴春不要孩子的段落,其中你是否还试图探讨一些生育伦理上的话题,比如有精神问题的人甚至还可能遗传的人,该不该要孩子?
王沐:这其实是一个误解,戴春的精神问题并不会遗传。白客饰演的角色代表着我们绝大多数人对这些人群的误解,包括电影上映之后肯定会有这样的声音,说他们为什么要生孩子,他们就不该生孩子。但这是很多“正常人”一直陷入的误区。我并没有想要去讨论更深的伦理问题,我只是想讲这样两个人的经历,如果要再讨论更多,我会发现没有空间。
澎湃新闻:有注意到在做这个片子的过程当中,你自己生活状态发生了变化,有了孩子,这个经历是你让这个故事在取舍上面变得更“温柔”的原因吗?
王沐:对,这个经历还挺重要的,我的小孩是20年3月底出生的,那段时间只有一个亲属可以进产房,我的妻子经历了艰难的生产过程,十几个小时动都不能动一下。当我孩子出生,大夫让我去剪脐带的时候,我感受到这个事情是这么的神圣,让人对生命产生了奇妙的感受。
这个世界的生命力和延续给了我很多新的视角,于是到开机前剧本有了一个蛮大的调整,从结局的走向以及画面上的质感上,我都希望更加去祝福这样一对勇敢的爱人。
项目中间过去了三年,过去三年变化都特别大,我现在的思维方式和观察世界的结果好像跟最初写剧本的时候完全不一样。现在的我特别希望电影是能够抚慰人的。
《温柔壳》剧照
澎湃新闻:从编剧到导演,之前的经验带来怎样的帮助?觉得最煎熬和最受益的阶段分别是什么时候?
王沐:好多编剧的工作是在案头上去完成的,之后交给导演,再去跟演员碰撞,又经过剪辑的过程,几度创作下来,编剧反而成了离电影最远的一个人。虽然有的时候会说“一剧之本”什么的,但真干起来了发现要做的工作还很多,所以要尽可能从自己编剧的身份里面跳出来,不要被文本所束缚。
现场不断的修改和调整,我觉得这个可能是这次拍电影最受益的部分,面对具体的演员,去塑造一个具体角色的时候,我能更直接地感受到磁场和情绪。
最煎熬的地方其实到现在也依然持续着,大概是想要找到所谓的电影当中文艺属性和商业诉求上的平衡。它不是一个纯粹的艺术片,要进电影博物馆或者美术馆的一个影像作品,它是一个希望能够达到更多观众的故事,讲相对普世的情感,只不过这两个人他们的经历不太一样的,应该要用一些稍微不一样的方式去呈现它。怎么找到平衡点,让普通观众也觉得是友好的,是我到今天都在思考和在反省的一件事情。
澎湃新闻:你是怎么走上电影创作这条路的,未来希望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导演?
王沐:我自己不是科班出身,之前写专栏、写影评,也写戏剧。以前写剧本也不算是特别类型化的片子。编剧做得久了也会想尝试,就想看看自己是不是能够做导演。
对我来说,现在去谈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导演,好像为时过早,可能自己会比较明确的是,我对这个世界最大的感动还是来自于现实,后面肯定还是想拍一些现实题材,可能会用一些更商业片叙事的方法,但还是坚持自己看到的真相。
以后也未必说我就一定要做个导演,我觉得这个时代还是别把自己定义在一个很框定的身份里。
澎湃新闻:这个项目一路从创投到成片拿奖的成绩都很不错,但真的上映之后,排片和票房,会和之前的预期有落差吗?
王沐:我不能说自己完全不在乎成绩,当下你坐在那听到台上的嘉宾喊你的名字,肯定会激动,肯定会有很大的得失心和企图心。
但我也觉得它没有多么必然,还是有运气好的成分。
最近我发现一个挺有意思的事,我有一颗智齿,今年一直在疼,差不多每半个月就要疼两三天,疼的时候是不能拔牙的,但人又有一种惰性和侥幸心理,一旦好了,就不想管它了。
电影上映前不久,我又疼了一次,那时候下定决心回北京一定要拔牙,因为当时特别担心这部电影的上映会让我更加焦虑,继而引发疼痛,但是到今天这颗牙还没疼,我觉得身体也许是最诚实的,可能你对这个事情的压力和企图心已经过去了。
之前在试片阶段,我们找了各个行业的观众来看他们的想法。当时我已经意识到了,它不是一种通俗的情感,这个过程理解上可能是有障碍的。所以之后可能在面对类似的题材,我还需要寻找更恰当的一个方式。我不想说更通俗的是不是就是更好的方式,可能我离这个人群太近了,有时候会没有办法更客观或者更戏剧性去写它,但后续的创作里面,一个更商业性的创作理念去完成想要的表达是我会想要努力的方向。因为我始终觉得抵达更多的观众,让更多人明白你要传递的那个东西,这个比较重要。